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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悲悯的神仙动了情,要给他的凡人爱侣偷寿元,好叫她永葆青春。

而我倒霉,恰好是被偷寿元的人。

那神仙假惺惺地问我,在死之前,可还有什么未尽的遗愿。

我直接说:「没活够。」

神仙:……这个再议。

我归家的时候,夫君正坐在屋前煎药,药罐子里滚水沸腾,顶着药盖子上蹿下跳。

房前屋后的药香也四处飘散,扑动着落在地上,沉甸甸的。

夫君早听熟我的脚步声,知我归家,脸上的笑意挡都挡不住。

「啊呀,我家娘子回来了,可叫我好等。」

我走了过去,看着药罐子,问他:「夫君,为何煎药?咱家有人生病了?

夫君伸手过来,死死地捂住我的嘴,连连「呸呸」几声,嘴中念念有词:「啊,星德神君,我家娘子小,不懂事,乱说话,勿怪勿怪,咱家好着呢,没人生病,这只是给我家娘子熬的补药,花了我三两银呢。望星德神君继续保佑哇。」

我们这隐川城,世世代代信奉星德神君,城中到处都是他的佛像。

可如今,我看着夫君求他的傻样子,忍不住摇了摇头。

夫君啊夫君,可怜你家娘子,被那星德神君偷了寿元,只剩一月可活了,咱们不能长相厮守了。

那星德神君忒不讲理,叫我讲遗愿,我说我没活够,他就耍赖,说什么再议。

我据理力争,好说歹说,他才勉强地给我留了一月的寿元。

甚至,我现在都能想起星德神君那不要脸的嘴脸。

本来嘛,我以为神仙总归会要点儿脸面,于是威胁说要把他偷寿的事情说出去,让大家伙都不信奉他了。

哪知道,那星德神君勾了勾唇,宝相庄严:「本神君倒不在意。不过,你说便说吧。就是本神君一向怜悯,要好心地提醒你一句。」

「你仍凡人,见了本神君,等同得窥天机。如你泄露天机,就要反噬自身,也会没命。就算你不怕反噬,执意地要说,那也会连累听你说的人。因为他们听了不该听的,会遭天谴,然后殁于天灾人祸。」

听听,这是神仙能说出来的话吗?

我气得跳起来,大骂天道不公,如果可以,我真想朝他吐口水。

星德神君理也不理,他腾云而起,还摇了摇头说:「这就是你的命。对本神君来说,凡人即蝼蚁。想想看,你们凡人会在意一只蝼蚁吗?你就不要多费口舌了。」

我急了眼,一蹦三尺高,指着骂他:「你爱侣不是凡人?她也是蝼蚁?况且我们凡人可没那趣味,拿一只蝼蚁当爱侣!我…….」

还没骂完,星德神君一个抬手,就有无形的力道过来,把我打翻在地,动弹不得。

「凭你?也配提她?」

我捂着身子缩成一团,久久都没能缓过来,等好不容易能站起来,才发觉嘴角沾了血。

再抬头,发觉星德神君早不见踪影,大概早飞走了,还算他有点儿血性,没有当场反悔,立时就取了我全部寿元。

我正想得入神,却被夫君一口一个「娘子」喊回了思绪。

这会儿,夫君放下了捂我嘴的手,笑盈盈地哄我:「我的好娘子,你吐几口唾沫在地上,然后踩几脚。这样你说过的话,就可以不作数了。」

我不想费什么心神,就什么也没说,照着他的法子做了,夫君这才安了心,转身去倒了药晾着。

待药凉了,夫君捧了过来,闻了闻,皱起了眉:」怎么还有苦味?这个陈郎中,我千叮万嘱,说我家娘子最怕苦,叫他不要开苦药。他满口答应,还说不苦的补药贵些,要了我足足三两银!可结果,竟还是苦药?」

夫君捧着药,近乎妖媚的脸气得涨红。我急忙把药拿了过来,咕嘟咕嘟地喝了干净,生怕他气伤了身子。

我忍着嘴中弥散的苦味,抻着舌头想宽慰他:「夫君,这药只是闻着苦,喝着倒不苦。」

夫君仍是皱着眉头,手却麻溜儿地从怀中掏出来饴糖,塞进了我嘴中:「娘子那点小心思,能瞒得住你夫君?幸好我这怀中,藏了不少零嘴应付你这个小馋鬼,不然没有糖块压着苦味,苦倒了你,为夫还不知怎么心疼呢。」

这么说着,夫君又从怀中掏出包好的零嘴儿,一包一包底摊开,捡了些好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喂我吃。

夫君当真待我极好,可我只有一月可活了。

星德神君啊,你的爱侣是爱侣。可我,也是我家夫君捧在手心里的娘子啊。

可怜我和夫君皆是凡人,对于你星德神君来说,大概只能算蝼蚁。

命如蝼蚁,又如何反抗?

说来可笑,你星德神君可以爱蝼蚁,却不能爱每一个蝼蚁。

可见,就连蝼蚁之间,皆有不同。

思及此,我心中又有些苦闷,不自觉地露了烦愁。

夫君见了,以为我是被那苦药害的,急得团团转:「娘子,可是嘴中还有苦味?你等着,我今儿就找陈郎中要说法去。要是他不给个说法,我今夜子时就去他家唱戏,我给他家唱一出《离魂记》,唱他个三天三夜,叫他家里鸡犬不宁,夜夜不能安睡。」

呃,我这夫君疼我倒是疼我,就是名声不甚好。

夫君长得妖媚,比女子还要貌美几分,平日里靠唱戏养活家里。

唱戏嘛,旁人看来就是个下九流的行当,就总是有几分轻视。

再加之他平日里抠门爱财、有仇必报,极为难缠,偏偏又十分惧内,溺爱娘子,无男子阳刚之威,自然就声名狼藉。

我不在乎他名声好不好,可人活在世上,总要与人相处,能与人为善最好。

况且,我日子不多了,想与他多待些时日,不想他把光阴浪费在旁人身上。

于是,我耐着性子劝他,又着意地撒娇卖痴,一口一个「夫君」,叫得亲热。

夫君最受用这些,笑得眼儿弯弯,嘴抿成条细缝。

我瞧着他态度松动了些,有些欢喜,就随手拿了零嘴喂他。

夫君眼神一黯,含着我的指,舔了舔,声音喑哑:「珠珠,你过来。」

我吓得急忙缩回了手,脸上开始发烫,夫君只要一唤我闺名「珠珠」,那就要欺负人了。

「珠珠,你不过来,我可就要过来了。」

夫君站了起来,盯着我,软着腰,踏着戏文里的小碎步,款款行来,嘴里还唱着:「娘子啊,我爱你桃花为面,笋生成十指纤纤。为夫颠倒神魂,与你来做鸳鸯。」

我脸红如炭,觑着院门没关严实,吓得惊了一跳,慌忙地抓了把零嘴包在嘴里,就急慌慌地跳了起来,飞奔着去关了院门。

夫君见我关了院门,喜得眉梢飞动,那身段越发软了。

我讪讪地,也没什么心思,就找了个借口:「夫君,这青天白日的,娘听见不好。对了,你今儿个不去戏院吗?」

夫君根本不接茬,他软着声音,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娘子,今儿个娘去庙里酬神,没人听见的。况且,娘也想早些抱孙儿呀。」

我听到娘想要抱孙儿的话,心肠冷了半截。

娘想孙儿想得殷勤,日日求拜星德神君,也不管这个星德神君管不管送子。可是,娘不知道,她求拜的神仙,偏偏要了我的寿元,让我和夫君再无可能有孩儿了。

夫君大概看我神色不对,就悄悄地伸直了腰,怯怯地看着我,过了半晌,才耷拉着脸,讨好似的说道:「娘子,你不要生气。我去给你煮好吃的,好不好?」

我回过了神,瞧着夫君那副神情,心中不自觉地生出怜爱。

于是,我走了过去,拉着他的手,笑着说:「夫君,我没有生气。我有这样好的夫君,旁人求都求不来,又怎会生气?」

夫君脸色一亮,可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就埋下了头,语气低落:「原是我配不上娘子。为夫唱戏下九流,极不体面。娘子长得好,又识字,跟着我,倒是受苦了。为夫有时想想,就唯恐只是梦一场。」

其实,我的长相只勉强地算个清秀,和长得好不怎么搭边。至于识字嘛,实在是我父亲是个落第的秀才,闲时学了些,也算不上什么学问。

况且,我父亲因为郁郁不得志,终日酗酒,家里穷得「叮当」响。

夫君过来求娶,被我父亲大敲竹杠,还奚落了几番。

我实在不值得,也没什么好的,可夫君却总说配不上我。

再不忍夫君这样自轻自贱,我拿手捂着他的嘴,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夫君,家里的一丝一毫、一草一木,都是夫君一句一句地唱回来的。在我心里,夫君是顶天立地的男子,能跟着你,实乃我今生之幸。」

隐川城中的妙龄女子陆陆续续地都没了。

这些女子事先都毫无征兆,说没就没了,让人无法接受,城中四处人心惶惶。

我坐在门槛,低着头纳鞋底。天有些凉了,我想给夫君做双厚底鞋。

邻家又传出了悲哭,哭号声响彻云霄。

我知道,他们家最后一个姑娘东丫也没了。

东丫不过十三岁,圆圆的脸庞似银盘,嘴儿小小巧巧,常爱咧嘴笑。

我长叹了一口气,抬起头,向邻家望去,却看见夫君穿着戏服,行色匆匆。

「夫君,你回来了?」

我招呼着夫君,手上仍旧纳着鞋底儿。夫君听见我的声音,不自觉地笑了笑。

但邻家的悲号,一声又一声地催促过来,夫君身子不由得一缩,笑容即刻隐去。

「娘子,你怎么坐在风口?可不能着凉了。快些进屋。」

夫君几步转到门槛,四周瞅了瞅,拉起我就往里走。

我触到他手心里都是冷汗,知道他是因东丫的事发怵,于是捏了捏他的手指,柔柔地说道。

「不妨事,夫君不要担心。」

夫君没有说话,转身过来,拉我入怀,我乖巧地伏在他胸膛,没有动弹。

「娘子,我不能失了你。没了你,我就跳大河去。」

夫君把下颌抵在我头顶,声音沉闷。我闭了闭眼,忍下快要滚落的泪珠,轻捶了他的肩头。

「夫君,我不许你说傻话。你不要娘了?你忍心她受丧子之痛?」

不管怎么样,我希望夫君和娘好好地活着。

夫君听了这话,立马拉开我,一双狐狸眼紧盯着我,眼里流淌出不安:「娘子,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忍下心中的悲苦,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傻夫君,你那么紧张做甚?我这么说,只是想叫你好好地待娘。我没事的,你不要挂心。」

夫君捉住我的手,轻轻地摩挲着,满面柔情。

「可你是我娘子啊,我合该紧张你,合该挂心你。娘子知不知道,有时候,你在为夫身边,为夫都很想你,看你都看不够,又怎能忍受没你在的日子?」

我听了心酸,为了掩盖心绪,怕夫君看出来什么,就转去他身后,帮他脱戏服。

还没等我替他打整完,屋外就有人叩门。夫君好像有些着急,一边套外衣一边跳到门口,打算去开门。

我也跑过去,拉着他的手,轻轻地提醒他:「夫君,你外衣没穿好,脸上还有戏妆,咱们先打整打整再见人,免得让人说没礼数。」

「娘子,来不及了。屋外的人是我好不容易请来的,耽搁不得。」

夫君挠了挠我的手心,我怕痒,一下就放开了他的手。

我听他这样说,心下了然,估摸着他又请郎中了。

这些日子,夫君请了一水儿的郎中来家里,隔三岔五地就给我诊脉。

那些郎中都说我脉象稳固,没什么要紧,夫君也还是不大相信,还是继续请郎中来,生怕给我瞧漏了什么病。

夫君除了对我和娘大方,什么都舍得给,对自己和旁人一向抠门,一个铜子儿使出去都要掂量掂量。

可这段日子,一拨一拨请郎中,银钱水一样地花出去,他也不知道心疼,只要听谁说哪个郎中厉害,求证都不曾,就巴巴地拿银钱捧上去请。

现下的郎中紧俏,谁家有妙龄女子的都要请,本来诊金就贵。

还有一些混子,趁机浑水摸鱼,声称自己有祖传方子,专治隐疾,骗得一处是一处。

从前,夫君对这些人嗤之以鼻,那是碰到都想吐几口唾沫的。如今,他关心则乱,病急乱投医,再没有分辨,就处处受骗。

我劝过、骂过、闹过,夫君都只是当面哄我,背地里又去了,生怕请不上人家口中的好郎中

我怕夫君他又请了郎中,白花了银钱,就急奔过去,抵着房门,对屋外的人说道:「烦请先生回去,咱们家里没有人生病。夫君叨扰先生,改日定登门谢罪。」

夫君急得抓耳搔腮,可又舍不得推我,就在房中上下走动,扯着嗓子喊道:「先生且再等等,我再给先生加些诊金就是。」

「先生请走,今儿个你一文钱诊金都拿不到。想必先生有所耳闻,咱们家里是我做主。」

我死抵着门,也朝着屋外的人大吼。屋外的人听了,嘀咕了一句:「我本就忙,这家逗人玩呢。」

这么说着,屋外的人就急匆匆地走了。这可把夫君急坏了,在屋中团团转,一个劲儿地朝屋外的人告着小心,赔着罪。

可惜,人家郎中忙得脚不沾地,估计也听不到了。

夫君看郎中真走了,瘫坐在地上,脸上隔着戏妆都能透出颓丧。

我心疼银钱,就绞了帕子,一边替他擦戏妆,一边数落他:「夫君,咱们瞧了这么多郎中,都说我没什么病,再请人来看,就是白费银钱了。你看,家里吃饭穿衣、人情往来,样样都要使钱,咱们这样的人家,是不能白白地糟蹋银钱的。」

「之前,我把银钱交给娘保管,娘心软,你一说她就把钱给你了。以后我来管银钱,再不许你沾手了,看你再敢乱使钱。哼!」

夫君仍旧瘫在地上,眼尾发红,还洇了泪,嘴里念念叨叨:「娘子又凶我了,还赶走了郎中。我好不容易请的,托了好多人,使了好多钱,呜呜呜……」

我擦净了他的脸,见他本来妖媚风情的脸皱着,泪珠儿一串串地,可又不敢说我,只敢偶尔偷看一眼,露几分幽怨。

唉,罢,罢,罢,得夫如此,银钱使了就使了,还是再哄哄吧。

我软了心肠,主动地伏在他肩上,放柔了声音:「夫君,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可我没什么事,而且我之前也听你的话,让郎中瞧了呀。实在是再没必要瞧那么多郎中了,对不对?」

夫君听我哄他,越发委屈了,他哭着把我从肩头搂了过来,抱在怀中,泪珠儿不要钱似的砸在我头上,嘴里还不住地控诉:「不对,不对!怎么没必要再瞧郎中了?你明知道隐川的女子接二连三地都没了,她们可能前一刻还言笑晏晏,下一刻就倒了下去,毫无声息地。」

「这些女子生前都无病无痛,这样毫无征兆地去了,实在叫人惶恐。我好怕呀,娘子,我真的怕。你知道的,我离不了你。」

「我听城中的人议论,说肯定是这些女子有隐疾没发觉。我怕前面的郎中没瞧出来,想着多瞧些郎中,万一能呢。」

听他这样说,我心痛如绞,几乎也要落下泪啊。

我知道,城中没了的女子,都是被那劳什子星德神君偷了寿元。

那些女子都很默契地没有说出这个事,包括才十三四岁的东丫

或许,她们都知道,人抵抗不了神仙,说了也无用,还连累旁人。

又或者,那星德神君连说也懒得说了,直接就偷了她们的寿元。

因为我记得,星德神君说我是第一个,我讨价还价,多要了一个月活,可能那星德神君就觉得划不着了,所以说都没说就取了她们的寿命。

可我也没多少日子了,夫君这样,又如何能接受我的离开?

夫君这些日子四处打问消息,就连他从前不屑的人,他也要掬一个笑脸,凑上去打问。

而且,明明识不了几个字,却买了晦涩难懂的医书,在灯下一字一句地逐个看,不认识的字抄写下来,拢在袖中去问我父亲。

我父亲一向看不起夫君,总是对他冷嘲热讽,言语间都是奚落,还要向他打秋风,把他身上的银钱掳光买酒喝。

夫君毫不在意,总是赔着笑脸,对父亲殷勤备至。

我看着心疼,叫他不要去我父亲跟前,免得受气,哪知道他笑眯眯地,说:「啊呀,再怎么样,那也是岳丈啊,是娘子的父亲,不妨事的。况且,没有岳丈,我也没有这样好的娘子。」

夫君平素是个有仇必报的主儿,可我父亲这样待他,他爱屋及乌,竟没放在心上。

我紧紧地回搂着夫君,摸着夫君散开的长发,不住地在心中盘算。

夫君,我的夫君,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

我又被吵醒了。

其实,夫君的动作很轻,像做贼似的,但我这些日子睡得浅,总是容易醒。

我没有声张,故意加重了呼吸,夫君这才心满意足,收了探我鼻息的手。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我,又趁黑亲了亲我的发,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我有些眼酸,这些日子以来,夫君夜里从来睡不稳妥,总是惊醒。

他惊醒过后,也不翻动,就只是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我鼻下,探我的气息。

我伏在夫君怀中,总听到他的心突然「怦怦」跳,像要从他心口蹦出来。

等他探了我气息,知道我还在,那心跳才慢慢地回落了下来,再浑浑噩噩地睡着了。

可要不了一会儿,他就又惊醒了。

如此反复,实在磨人心。

我看夫君总睡不踏实,眼下都是乌黑,困倦浓得都要从他面上滚下来,心疼坏了,想找郎中开安神养气的药给他。

可是,现下隐川城中的郎中不好找,都忙得脚不沾地,见他们要费好些日子。

我使了不少银钱,说了不少好话,托了不少人,才见到了郎中,开了药方子。

有了药方子,抓药也不是件容易事,毕竟现在隐川城中几乎每家每户,有妙龄女眷的都在囤药,安神养气的尤其紧俏。

我熬了好几日,才抓齐了药,煎好了药,献宝似的捧在手心,招呼夫君来喝。

可夫君上蹿下跳,抵死不喝,我捧着药碗,满院子抓他都抓不住,终于没了耐心,于是皮笑肉不笑地开始威胁他:「夫君,过来喝药,我只数三声,一,二……」

还未数到「三」,夫君已经嘟着嘴,垂着手,小跑着过来,讨好地瞧着我了。

夫君盯着黑黢黢的药碗,眼神哀怨,小声地嘀咕:「娘子,这药金贵着呢,我喝了浪费,你喝好不好?」

我抡了抡眉,把药碗捧到他嘴边,示意他喝:「夫君,药不能乱喝的。况且郎中说了,这药方子只适合男子。」

夫君听了,面上耷拉下来,他湊上药碗深嗅了嗅,一脸可惜:「这碗药味道浓烈,定是好药来着,估计费了不少银钱,我喝了太划不着。要是能给娘子喝了补身子就好了,那才是把银钱使在刀刃上啊。」

我不耐烦听这些,又使了几分力,把药碗怼在他唇上,开始诱哄他:「我的小乖,我的夫君,你乖呀,快点儿趁热喝。你家娘子烟熏火燎,熬得好辛苦才熬了这么一碗药呢。」

夫君脸上立时透出心疼,他急忙伸出手来,接过我手中的药碗。

我以为他要喝,也赶忙松了手,脸上含了笑,嘴上也殷勤:「夫君,这药苦,你一口闷完。我给你备了蜜饯,你喝完我就喂你吃。」

哪知他把药碗往旁边一放,也没听我说什么,就直奔过来握我的手,盯着我的眼,左看右看,嘴里还啰嗦个没完:「反了天了,这烟气怎么这么不懂事,要来熏我家娘子?还有,我娘子一双美目,这些炭火怎么好意思燎呀。唉,唉,可心疼死我了,我要去把炭火跺两脚才解气。」

我看着渐渐地没了热气的药碗,急得跺脚,声音不由得大了些:「楚二奎,不要东说西说了。我再说一遍,快喝药!」

夫君一听我叫他本名,不唤他「夫君」,吓得身子一缩,委委屈屈地蹿了过去,捧起药碗,闭着眼,试了几试,愣是没喝一口。

我着了急,几步跨过去,抬手就给他灌了进去,待他吞尽了,又眼疾手快地丟了蜜饯在他嘴中。

夫君被呛得眼泪「哗哗」地流,我心疼得要命,怨怪自己动作粗鲁,不住地替他顺背,急得像个热锅上的猴儿。

过了好一会儿,夫君才顺过了气。我长舒了一口气,整个身子都被吓软了。

夫君没顾上擦泪,就过来扶着我,不住地宽我的心:「我的好姑娘,我的好娘子,好啦,好啦,不要怕,你夫君皮实着呢。」

我被他惯坏了,他越这么说我越委屈,再想到连日来的遭遇,忍不住扑在他怀中大哭,不住地捶打他:「楚二奎,你为甚不喝药?你乖乖地喝药,我就不会着急,我不着急就不会灌你喝药,我不灌你喝药你就不会被呛。」

「你这夫君忒坏了!要是你被呛个好歹,我提前跳大河去!」

夫君统统地认了,一味地说:「好了,好了,都是夫君的错,我认错了,我认错了,我的好娘子,不要哭了,你这一哭,我都不知如何自处了。要不,你再多捶我几下?」

我再不忍心怨怪他,也哭累了,竟就地伏在他怀中睡着了。

等我醒了,却不见夫君躺在身边。我有些无措,慌忙起身想去寻。

「娘子,娘子,怎么了?怎么起来了?你没事吧?」

夫君的声音有些干哑,语气慌张,点了灯,手就寻摸了过来,抓住我的脉触着。

「你不要急,我没事。就是看你没躺着,心里不踏实,想起身寻你。」

我任凭他摸我的脉,眼朝他望过去,借着灯光,看他把头发绑了,缠了老大根辫子,吊在了床帐上,着实有些滑稽。

「夫君,你这是干甚?学古人悬梁刺股读书识字?」

我挣脱了他摸脉的手,捂着嘴调笑他,夫君涨红了脸,过来挠我痒痒:「娘子,你笑我。我挠你痒痒,看你还笑不笑。」

我笑个没停,又同他打闹了几番,睡在隔壁的娘被闹醒了,轻咳了几声。

我们两个相视而笑,放低了声音,我半爬着身子,打算把他头发放下来,却被夫君拦了。

「娘子,你睡你的,我守着你。」

我有些个不解,压低声音问他:「你怎么不睡?我不妨事,不需要你守着。」

夫君看着我,用手摸了摸我的眉眼,才开了口:「我今儿个喝了安神养气的汤药,怕瞌睡多睡得沉。我吊着头发,只要一打瞌睡,就可以被惊醒。」

我知道他不肯喝药的缘由了,原来是他怕睡沉了,晚上我有个什么他不能发觉。

我忍着泪,握住他的手,抱在我的怀中:「傻夫君,我都说了我没事了。」

夫君没有动,只柔柔地说:「娘子,快睡吧。」

我顿了顿,摩挲着他的手,又开了口:「夫君,我听你的,赶明儿咱们就去秦将军的祖屋附近避一避吧。」

夫君惊喜极了,他抽出手,跳起来,像个被火烫了的兔子,声音也有些哽咽:「哇,娘子,太好了,太好了,你终于想通了!我马上就收拾行李去!」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忍不住地有些悲凉。本来,我不愿把最后的时光浪费在别处,只想安安乐乐地在自家度过。

可为了安夫君的心,也顾不得了。

这些日子,隐川城不知从何处传来消息,说妙龄女眷是中了邪秽才没的,剩下的女眷要想活命,就得去杀气重的地方避一避。

秦将军乃开国以来第一位女将军,祖屋又在隐川,而且她战场上杀敌无数,煞气重,刚好能镇得住。

恰好,听闻秦将军不日将要回隐川城祭祖,城中不少有女眷的人家就动了心思,想去她祖屋附近住,到时候好借她的煞气辟邪。

夫君听了这消息,不管真假,削尖了脑袋,也要抢一个好位置。

为了这个,家中的银钱他都敢偷拿,被我拿着扫把追着打。

我要是没了,家里又没了银钱,夫君和娘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唉,愁呀……

天光正好,四处清凉,十分宜人。

我本来想再睡个回笼觉,可一想到时日无多,又和夫君搬了新家,费了银钱,就有些发愁。

得了,睡不着了,找点儿活做吧。

于是,我趁着天光好,浆洗了夫君的衣物,打算帮他晒得暖和和地,等入冬了穿。

「娘子,娘子,娘子,你在何处?」

我正在晾晒衣物,却听到夫君着急的声音,心里有些纳闷儿,夫君不在戏院上工,回来干甚?

难道有什么要紧事?

我拨开晾晒的衣物,露出头,冲着夫君喊:「夫君,我在这里。你怎么归家来了?」

夫君二话没说,疾跑过来拉上我就跑,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拖着步子朝他吼:「夫君,夫君,我衣物还没晒完,门也没落锁,要丢东西了。」

「娘子,顾不着了。咱们去晚了抢不着好位子了!」

夫君逃命似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头发也在风中猎猎作响。

我实在怕家中被盗,狠了狠心,摔开他的手,一溜烟儿地奔回头,要去落了院门的锁。

夫君急得直跺脚,急慌慌地过来满地抓我,声音都变了调子:「哎呦呦,我的好娘子呢,别管落锁不落锁了,顾不着了!秦将军就在回隐川城的路上,咱们早些去夹道上抢个好位子,头一个儿沾煞气!」

在我看来,银钱乃傍身之物,叫我不落锁就出门,简直比要了我命还难受。

所以,我还是硬着头皮把家中落了锁,夫君拦不住我,又不敢凶我,就灰溜溜地皱着眉,蹲在原地,急得把头发绕在指上转圈儿。

当然,我倒也识趣,落了锁,就装作比夫君都急,拉着他就往外冲。

夫君一向好哄,看我对抢位子的事儿上了心,立马舒了眉,笑得咧开了嘴。

也是难为夫君那张艳丽的容貌了,本来妖妖娆娆的,被我哄一哄,就时常多出几分憨厚。

等我们冲去夹道,那路上的好位子,早被贵人占了去。

贵人们的排场大,各家轰轰烈烈地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如果有不长眼的普通人家,带着家眷占了好道儿,贵人家的家奴就拿了鞭子抽过去,嘴上还不住地责叱。

见此情景,我就拿夫君打趣,说咱们晚来几步对了,倒少挨了几道鞭子。

夫君低下头,凑在我耳边,嘀嘀咕咕个没完,说什么他以为贵人家的女眷,向来不爱抛头露面,以为这些人家不会出来凑热闹。

我摇了摇头,凑在他耳边,与他说悄悄话。贵人们嘛,家中女眷倒不是最要紧的,秦将军位高权重,又是巾帼不让须眉,那些贵人们巴不得往前凑,好攀个关系呢。

就这样,我和夫君两个,拢在一处,两个人你来我往,一起说那些仗势欺人的贵人的坏话。

咳,咳,我和夫君两个,都算有些嘴碎,夜里夫妻两个闲话家常,也爱说两句人家的坏话。

这事儿我本来想改,可是神仙居然偷了我寿元,那我有生之年,恐怕是改不成了。

我们正说到兴头上,人群突然躁动起来,不知谁喊了句:「秦将军到了!秦将军到了!」

锣鼓吹响,贵人们的家奴扯出绸布制成的额匾,匾上的吹捧之语看了让人脸红,人群中也整齐划一地喊起了口号:「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我和夫君面面相觑,夫君脑子转得快,立时就跟着喊了口号,还拿眼色示意我,大有「快喊,肯定有便宜占」的意思。

呃,我是个俗人,听说可能有便宜占也跟着喊起来,同时还梗着脖子往前望,想看看这位开国以来第一位女将军的风姿。

毕竟传闻,说秦将军乃奇女子,沙场之上,沉着稳重,那是勇于力战,善于用兵,深于谋略,四处征战,从无败绩。

这样的女子,谁个不想瞻仰其风姿?

终于,等我脖子都望得酸胀了,才听到马蹄声起。

这下子,之前藏在轿子中的贵人们都出来了,金尊玉贵地站着,迎在路边,做足了样子。

我好容易才望来了人,却因为占道的贵人们,被挡住了视线,气得顿脚。

夫君见我生气,心疼得直「呼呼」,他在糟乱的人群中,一把把我托在了肩头上:「娘子,娘子,你快看,秦将军来了!」

夫君身材修长,他托住我,我就什么都看得见了。

可我知道夫君也爱热闹,又是在人前,把我当个小孩儿似的托着,终归不好看,于是有些扭捏,想要下去。

「夫君,你托住我就看不到热闹了。而且,咱们这样的姿势,肯定要被人说闲话的。」

夫君纹丝不动,头埋得低低的,趁着喊口号的间隙,理直气壮地说:「凭那些闲人说去,他们娶不着媳妇儿,就尽说些酸话。自家的娘子自家疼,我才不在意人家说几句闲话呢。」

我正要说话,突然听到人群中愈发激动,口号声一浪更比一浪高,就顾不得旁的,下意识地就朝前看去。

只见最前头的女子骑着高头大马,绾了个简单的女子发髻,手持红缨长枪,一边朝人群招手,一边在马上耍了几个花招式。

人群中的孩童最爱这些花把式,一见这么眼花缭乱的马上招式,蹦蹦跳跳,差点儿把天都闹破,大人拦都拦不住。

那女子见孩子们高兴,把嘴一咧,笑得眼都没了,居然又趁势在马上耍了几个绝活儿。

那惊险刺激,那峰回路转,把孩童们看得一愣一愣的,闹都不晓得闹了。

女子见此,得意一笑,一口大白牙板板正正,手上的红缨长枪也竖得溜直。

人群被她一番操作震住,再也没好意思喊口号,整个儿静得让人发慌,夫君看不到外面情形,打算再开嗓子喊,我赶紧捂了他的嘴。

贵人们立在风中,本想上去攀谈几番,那女子摇了摇头,丢下一句:「不耐烦和你们这些人打交道,烦人!」

她这么说完,又骑着马,奔去几个孩童面前,和他们显摆她还有最绝的绝活,还说她家的两个小子就爱看她耍最绝的绝活儿。

孩童们当然巴不得,竟都围了过去,吵着要看,他们的大人急得心焦,却又不敢管。

当下,整个场面被那女子和孩童闹成一团乱麻,那女子的下属过来阻拦,被女子啐了一口,就不敢多言多语了。

呃,这就是秦将军?说好的沉着稳重呢?!我想,我以后再不敢相信传闻了。

眼看着秦将军和那些孩童就要闹破了天,收不了场,却听到一道清澈的男声响起,不温不火,像涓涓细流:「知意,过来。」

这道声音一响,耍绝活耍得不亦乐乎的秦将军立马就熄了火,乖乖地坐直了身子,骑着大马朝后走去。

后面的军队自动地分了两列,露出了藏在中间的软轿。

一只手伸了出来,那只手修长,莹莹白白的,不像武将的手。

「娘子,孩子们想你了,你不要骑马了,过来同我们一起坐轿。」

那道男声又响了起来,声音不疾不徐,听起来很温柔缱绻。

可秦将军却深吸了一口气,像鼓了好大的勇气,才低低地说:「我想骑马,骑马新鲜些……」

秦将军话还未说完,那道声音就发出疑问:「嗯?」

于是,秦将军立马改了口风:「呵呵呵,我开玩笑的,我还是喜欢坐轿,和夫君同孩子们待在一起,多有意思呀!」

啊呀呀,原来秦将军惧夫啊。

近日,夫君诸事不做,成日里想法子地接近秦将军,好带我去沾沾她的煞气。

我劝他,说那日去夹道上迎秦将军,已经沾过了,定是去过邪秽了。

可夫君总不放心,觉得那日人太多,我没沾多少,万一没把邪秽除尽,那可就完了。

我拗不过他,又不想让夫君忧心,就只有随他了。

但很快地,我们就不必费尽心思地接近秦将军了,因为秦将军知道了隐川城的事,就每日主动地上街,给还存活的妙龄女子耍一套大刀。

若碰巧哪个女子没去成,她还专门地派人来请,要是没去的女子确实有事,秦将军也不讲究,直接就杀到人家里,就地耍几套大刀,务求威风凛凛、杀气逼人。

不得不说,秦将军看起来不着调,实则体恤百姓,比那些个拿腔作势、耍官威的大臣强多了。

秦将军尽了力,可隐川城的妙龄女子,还是接二连三地没了。

这下,隐川城的郎中、药材铺和棺材铺又都发了大财。前几日,陈郎中没了闺女,他没顾得上伤心,转头就大肆铺张,抬了个小妾进门。

只苦了寻常人家,眼巴巴地送银子出去,家里女眷还是不明不白地没了。

整个隐川城,恐怕只有我知道怎么回事,可我却无法宣之于口。

因为,我又见到那偷寿的星德神君了。

那日,我因为贪睡,趁着夫君去戏院不在,就没去街上沾煞气。

秦将军派人来请,我随口胡诌了个借口给打发了。

于是,秦将军就扛着大刀来家中了。我过意不去,趁着她在院中耍大刀的工夫,架了火在旁边,想给她烤鸡吃。

经过这些个日子,我早摸清了秦将军这人,她喜吃、喜玩、喜武,奈何惧夫,常不能尽兴。

说实话,我在家中肆意惯了的,实在不能想象有女子会这么惧夫。

况且这女子不是别人,而是誉满天下的女将军,且是开国以来第一位女将军。

啧啧啧,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我烤鸡的手艺极好,馋得秦将军眼儿乱瞟,口水横飞,但秦将军做事一向有始有终,愣是耍完了大刀才凑过来。

鸡肉喷香,秦将军想伸手来拿,却缩了回去,嘴中念念有词:「夫君说了,做人要斯文有礼,拿人东西,得先问过才行。」

我本来就不爱拘礼数,看秦将军缩头缩脑的模样,甚觉可亲,于是立马就递上了大鸡腿。

秦将军一手接了,一边斯文地啃鸡腿一边说「多谢,多谢」,吃得满嘴流油,不亦乐乎。

我笑了笑,算是回应,然后就撕了另一只鸡腿,用油纸包好了,想留给夫君吃。

可秦将军吃完了手中的,就眼巴巴地望着我,我又撕了鸡翅给她,她纠结了一下,没伸手来接,咂了咂嘴,开了口:「珠珠,我想再吃一个鸡腿,好不好呀?」

我夫君也爱吃我烤的鸡腿,可秦将军她居然记住了我的名字,而且还喊得那么亲切。

算了,算了,给吧,给吧,大不了忍痛再烤一只。

于是,我又递给了秦将军另一只鸡腿。

秦将军接过去,朝我大笑几声,就埋头大啃特啃,再没有方才那般斯文。

这……,其实,那日秦将军穿得很得体,像贵妇人,头上插着金步摇,还有几支朱翠,估计是她夫君替她张罗的。

本来秦将军耍大刀,就已经很为难这身打扮了。结果,她又这么个吃相,简直不忍直视。

有时候想想,秦将军夫君还是有几分本事的,能降得住她。

就在秦将军抱着整只鸡啃的当口儿,她夫君过来寻她了。

我下意识地盯了过去,估摸着该怎么行礼,又怎么替秦将军说几句好话。

结果,我却又看到偷我寿元的星德神君。他仍旧慈眉善目,容色殊丽,如青松修竹,看着动人心魄。

星德神君似笑非笑,对旁人连眼都不抬,就拉着两个男童,直勾勾地盯着秦将军。

秦将军抹了抹嘴,讪笑着说:「夫…君…,你…怎么…来了?我…这就…回了。」

原来,星德神君就是秦将军的夫君。

可笑啊可笑,我们向秦将军借煞气求生,殊不知,杀我们的尖刀就藏在她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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