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在这首诗中,我们正好能够找得到尼采的梦神说和酒神说的某些重要性质。
这首诗现在的文本一些地方存有异文,在目前所知时代最早的文本——上世纪敦煌莫高窟考古发现的文本中,诗的题目是“惜缶尊空”,“高堂”作“床头”,“将进酒,杯莫停”六个字没有,“天生我材必有用”作“天生吾徒有俊才”,“馔玉”作“玉帛”,“寂寞”作“死尽”。显然异文相当多,除了在流传过程中被人改动的,可能作者自己曾经做了些修改,因而在唐代当时就已有不同文本。因为李白可能做过些修改,我们不妨据此推测:这首诗是李白自己很重视的一首作品。而完成这样一首无与伦比的杰作,即使是对李白这样的大诗人也并非易事。至于严羽说“他人作诗用笔想,太白但用胸口一喷即是”,那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幻想,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
杨慎是明代号称学识最渊博的著述极宏富的学者和文学家,其诗王夫之称为“三百年来最上乘”,其词亦被人称为一代词宗,他论李白此诗曰:“太白狂歌。实中玄理,非故为狂语者。”他的话我们看到了很难清楚究竟是什么意思,也许我们不能不说,古人这样写诗评,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很不好的习惯。对于他的话我想了很长时间,他大概是说,李白这首诗中表现出了魏晋时期士人的那种要从凡尘俗世远逸高蹈以至相当狂放的意致。如果他就是这个意思,那他这种意见应该是错误的。
宇文所安说,李白的诗歌是有意出奇以胜出。可是一切伟大诗人的伟大作品无不是用他们的生命全身心地唱叹而出,绝无可能是出于一种关于现实的谋略。
我们现在来看尼采,尼采说:
我相信艺术乃是人类所了解的人生的最高使命及其正确的超脱活动。
在李白这首诗中正是有着这样的意味,它是以一种酒神和梦神精神,寻求一种对人生某些根本局限以及人生某些根本痛苦的超越。正是在一种富于超越的性质上,李白和苏轼让我们感觉有些近似。苏轼的超越让我们寻味,李白的超越则强烈而分明。
尼采在谈论他的《悲剧的诞生》时说:
一个源于旺盛生命力的、最高级的肯定公式,一种毫无保留的肯定,对痛苦本身的肯定,对罪过本身的肯定,对生活本身所有值得怀疑的和陌生的东西的肯定……这种对生命最后的、最欢乐的、热情洋溢、高兴得忘乎所以的肯定,不仅是最高的认识,也是最深刻的认识,……。所以严羽会意识到,李白这首 “一结豪情”的诗,“使人不能句字赏摘”。而且不仅于此,这首诗并不像人们认为的那么好懂,就是诗学造诣深湛的王夫之也没有怎么看懂,他在他的《唐诗评选》中选了十六首李白的乐府歌行,却没有选入此诗,这无疑是个失误。不过他没有看懂他就坚决不选,不管别人都说什么,这也是他的一个优点,是让我们敬佩的地方。
肯尼斯·伯克说:“具有批评性、想象性的著作都是对产生它们的环境所提出的问题的回答。它们不止是简单意义上的回答,而且是战略性的回答,程式化的回答。”李白这首充满想象力的杰作岂非正是属于这样一类回答。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里面无疑有一种梦神的精神在里面。
这首诗的最后——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无疑是相当明显地表示出一种酒神精神了。连五花马千金裘都拿去换成美酒,而且是要和几个好友一起靠痛饮美酒来销尽人间万古之愁,这种热情欢乐带些迷狂的情绪是相当鲜明了。不然,按照常情,我们知道俗语是说,“借酒浇愁愁更愁”,别说同销万古愁了。就是李白自己平静时候也知道的,有他的诗为证:“举杯销愁愁更愁”。
酒神精神是这样热烈带些迷狂,再加上梦神精神,虽然是解决了人生的痛苦、罪过、……甚至死亡问题。可是,人生还是比较平静清醒的时候更多。而且就算一个人自己能够总是带着这样的梦神酒神精神,现实会吗?现实不仅往往是清醒的,更常常是冷酷的黑暗的,甚至一些时候会是反而向着黑暗残酷奔去的狂热或者迷狂。
梦神精神和酒神精神其实都无法真正地解决人生的许多重大问题。所以尼采后来就想到生命的永恒再现。而李白所以是不够清醒的。
比如天宝元年(742)他四十二岁时得到唐玄宗召他入京的诏书,就在诗中写到:“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李白大概总想做谢安那样的人,可是如果是谢安、诸葛亮遇到这样的事情,会“仰天大笑出门去”,会说“我辈岂是蓬蒿人”吗?就是对自己家事的处理李白或者很多时候也是比较糊涂的。家中本来很有钱,却渐渐变得贫寒了。自己的妻子儿女很长时间里都顾不上,自己一个人在远方漂游着,这样的情形李白自己一定是有责任的,不会都是环境的原因,都是别人的原因。
杜甫早年和李白结为好友一道漫游时期,曾写有一首《赠李白》诗: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这首诗一向被许多人称为难以理解,出现这种情况或者也是对的,因为在这首诗中杜甫表示了对李白某些方面的不能够理解,这是历来的读者不愿去向这一面想象的。诗的前半首意思是很明晰的,而后半首“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描述的正是李白身上带有的那种梦神和酒神精神的况味,这是纯粹中国文化里成长起来而持纯正的儒家思想的杜甫有些不能够理解,而觉得有些奇特的,所以他写了出来。事实上杜甫和李白分别后走的也是不一样的人生道路,而且是渐渐变得有些隔阂了。杜甫老年时一首诗中想念李白,说:“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但是李白的这狂,是常常带着酒神梦神精神的意味,基本上并不是佯狂,只不过这一点老年的杜甫也还是不能够怎么理解。
对于这首《赠李白》,有研究者云:
清初钱谦益在评注此诗时,独注“飞扬跋扈”句,其余一概略而不论,可谓独具慧眼,也表明它在全诗中的重要价值:“按太白性倜傥,好纵横术。少任侠,手刃数人,故公以飞扬跋扈目之。犹云平生飞动意也。旧注俱大谬。”(《钱注杜诗》卷九)是说从新的角度和侧面颂扬了李白的豪侠精神,并突出“飞扬跋扈”的飞动性。此说其实是有误的,如果是颂扬李白的豪侠精神,那就不存在“为谁雄”的问题。而钱谦益注亦不准确,此处“跋扈”应大半同于“狂放纵肆”之意,而张铣注张衡《西京赋》云:“跋扈,勇壮貌。”
关于本文论述的李白这首诗,不能仅去看它字句的意思,那是看不懂的,还需要同时去看诗人李白此时的神情意度。《此木轩论诗汇编》多少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就说:
“惟有饮者留其名”,乱道故妙,一学便俗。其实这种“妙”是整首诗中很多地方都存在着的,严格地说,也不是乱道,而只是一种很特别的表现形式,一种意在言外的形式,因为实际是一种梦神和酒神的精神。如果人意识不到这些,那就不能真正读懂此诗,自然更是学不像了。
正因为李白这首诗表现出一种相当强烈的酒神精神,在李白的诗作中大概是这一面最突出的几首之一,所以《古唐诗合解》云:
太白此歌豪放极矣。《而庵说唐诗》云:
太白此歌,最为豪放,才气千古无双。《李太白诗醇》云:
一起奇想,亦自天外来。但是他们关于这首诗最本质的东西仍然未能说得比较清楚。
其实在中国人的人性里,并非就没有一点酒神精神,只不过因为一些偶然的因素它没有在中国的文明里被发展起来而已。
比如我们看到,一个人酒喝多了,然后他拿了一根木棍堵在路当中,见到人过来了就打,见到车过来了就砸,结果把过往的开车、骑车和走路的人一时吓得全都躲远远的,或者绕着走。这一般人们叫做是撒酒疯,但其实这里就是隐含了一种酒神精神的雏形,这个人事实上就是进入了一种差不多是迷狂的热烈的状态,他这时候也就是以一种醉的精神超越了现实中的某些局限。也许他曾经被人欺凌压迫,或是曾经被人非常严格地管理和羁束,但是现在他在这条路上又是打又是砸的时候,他感觉是超越了这些。只不过他的境界和酒神精神比是小了些浅了些。
文明的进程总是充满了复杂性和偶然性,总是很难一概而论。
李白诗中天的意象也是频繁出现而值得关注的,天在中国古代文明中常常代表了古代中国人们生活于中的这个世界的最高层次,而李白诗中天的意象不少时候让人感觉到它对于作者的切近以及比较平常。这种感觉我们仅在李白的诗歌中发现,也许也是寓示了李白诗歌具有一种比其他中国古代诗人更强烈的超越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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