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族荣耀过的子孙总是会不厌其烦地向别人说起他们先辈的光荣事迹,一旦提起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好像每个人都必须知道一样。尽管用先辈的标准他们早已是不肖子孙了,何况有些所谓的荣耀还经不起细问,但根本不妨碍他们见人就提见缝插针的那种喋喋不休。
我给老常打工很多年了,刚入职的时候,他就经常说起以他的家人为主角的故事,尤其是他们家那些故去的长辈。我是不厌其烦。但他是我老板嘛,能决定我每个月到手多少工资,我乐意被他当个垃圾桶,一旦算计着自己到手的那些银两,这算什么委屈呢?我全当作耳边风好了。
只有一次例外,老常家相册里有一张小照片,照片上是四位年轻的民国女子,看上去是冰肌玉骨,毫无脂粉气,也没有常见的小资产阶级的旗袍刻奇,更不像女子能顶半边天时期的女爷们。她们表情纯良恬静,眼神清澈又沉毅,有一种不敢上去打招呼的亲切感。
从在相册中的位置我猜她们应该跟老常关系不大,以我对老常的了解,他把跟他关系近的,重要的那些照片都放在前面了。有的已经破了,他又重新修,甚至放大,放在前面的这些照片里的故事老常跟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但这张小照片被塞到相册的后面,还从未被修过,早已经泛黄了,老常没跟我提起过。我就问他,这照片上的都是谁?跟你什么关系?
老常看着照片,先是一愣,好像自己也不认识,接着他问我:
“你知道中国的鸦片是怎么被禁掉的吗?”
“我不知道。”
我把这张小照片从相册抽出,背面写着:从左到右为,米,闵,杨,潘。1928年摄于涪陵禁烟所。
这张照片把我带到了1928年。
1928年,北伐后的常凯申名义上统一了中国,盘踞在地方的各种军阀势力只是名义上被收编为国民革命军,事实上都在打着各自的主意。战争虽然胜利了,但往往一场战争的胜利者处理的局面比失败者要更加复杂。首要的问题就是裁军,指令下去后,各集团军表面虽在编遣,真正的行动都是统筹兼顾,把军,师,旅三个字一挪动变化,就相当于是裁军成功了。本质上各地的军阀兵员几乎未动。
常凯申眉头紧锁,老大一眉头紧锁,身边的谋士就会争起宠来,帮助他对抗内心的不安。杨畅卿就是深得常凯申信任的一员。在一个光线暗淡,全是木质家具的二楼办公室内,杨畅卿开始建言献策了。这座小房子能藏下他们的肉身,但藏不下他们的野心。
“先生,据我了解,西南是鸦片重镇,西南地区气候宜人,土壤肥沃,种植罂粟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此地鸦片泛滥成灾。制、售、卖、吸、种各种花样层出不穷。地方军阀的军饷就靠烟税撑着,现在我们立即安排禁烟,断了他们的军饷,让他们被迫裁军。另外我们再为禁烟造势,广泛获得民意,既釜底抽薪又舆论施压。到时候他们想跳也跳不起来。搞斗争,断财路,赢民心。”
常凯申闭眼睛听着,此刻睁开了眼。杨畅卿接着说。
“还有肃清烟毒是总理的遗愿,另外国际禁烟会议即将召开,正是回应他们的时候,里里外外最合适不过了。”
“尽快落实!”常凯申一口浓重的奉化口音。说完眉头舒展了。
就这样,一场秘密行动开始了。
彼时,中国大地兵连祸结又被烟毒笼罩。军阀们为自己的权欲不择手段,贵妇们在牌桌和烟膏中杀时间,底层民众为生活苟且。上流社会的人们用尽下流的手段维持着所谓上流的体面,下层的民众互相伤害,互相算计,见招拆招。总之,没有教养的混蛋都是一样的,有教养的各有各的混蛋。
一切寄希望于北伐后的社会新气象,为了和国际接轨还开始筹备招生女警。现在看来很平常的事,在当时却是天下奇闻,一位毕业于两江女子体育专科学校的同学报了名。她叫闵筱冬,在警局当一个普通的文员,时年21岁,
警校操场内,女警十八人。正是考试的场景。
两两对抗,英气飒爽,有点男孩般模样的闵筱冬将对方右臂从颌下绕过,放倒对方,全身立即骑压腰部,右手控制手腕,左手从对方腋下穿过,将左手拧在后背,进行“8”字捆绑。
不远处围观的民众嘀咕着“女娃都开始当差人(警察)了,真是破天荒咯!”
考核官在册子上打勾。闵筱冬使用手枪打靶,沉着冷静、专注、动作标准,基本上能打在靶上,偶尔还能命中靶心。
5公里体能测试,闵筱冬跑过终点,汗湿透了一身,明显已经气喘吁吁了。考核官在册子上打勾。
最后一套扫转性腿法技巧测试,闵筱冬筋疲力尽,动作不规范,明显体力耗尽。考核官有点不耐烦了。
“坚持不下去就算了,明年再来吧。”
闵筱冬表情痛苦。她想起小时候的样子,家里正在被抄家,一个个军痞子搬起值钱的东西就走。她冲过抢夺。不少邻人围观。
“你们不能拿走我们家的东西。”
军痞子一把推开闵筱冬,她被推倒在地上哭了起来。
“闪开!都是贪来的,还你们家的?这反贼的孩子还真是蛇鼠一窝。”
“别污蔑我爸!!!”
门外的邻居们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搞禁烟的结果吸烟死了!”
闵筱冬回过神来,体力不支倒在了大雨中,一身泥泞。考核官已经在成绩簿上画下了一笔。闵筱冬突然又爬起来,使出最后的浑身力气,完成了最后的动作。
围观众人纷纷鼓掌。
考核官在成绩簿面画了个长勾。
考核官:通过!三天后放榜!
闵筱冬恨不得三天时间马上过去,父亲去世之后就再也没有开心过。闵筱冬的父亲闵华玉出生于1884年,比鲁迅小三岁,比常凯申大三岁,1919年去世,去世之前曾经是光复会成员,原籍浙江诸暨。
1919年北洋政府对鸦片采取了一次收缴销毁的大规模行动,徐世昌委派禁烟专员张一鹏到上海,会同地方当局将1206箱鸦片运到浦东陆家嘴销毁。北洋政府还邀请中外知名人士参观,发出严肃认真的禁烟信号。同时期闵华玉被派到涪陵禁烟,却死在涪陵没有再回来。
光复会的领导陶成章在1912年被枪杀在上海的广慈医院,常凯申,陈立夫和陈果夫日后越来越受到重用,此后,光复会成员及家属都越来越避谈会员身份。
闵筱冬母亲叫陶家兰是个要强的女人,丈夫去世后,她当年半夜独自从厂里出来,遇到打劫的抢钱袋,任人打得鼻青脸肿,硬是没让得手。邻居黄大妈听说,还劝她何必呢,家兰说,上海这地方,没有钱一步也不行。日子就这么过着,母女两人一直相依为命。
闵筱冬这次通过女警的考试总算争了口气。她家住的是个公寓式里弄,黑漆板门,条石门框都显得陈旧。每个大门进去有总楼梯,每层有单独的几个居住单元,弄堂比较狭窄,后窗伸出竹竿可以搭到对面的窗台晾衣服。家里都是简单的木质家具,干净朴素,灶台上小火炖着米粥,炼丹似的从早到晚。偶尔三层阁楼的窗户还能飘出一丝小壶咖啡的香气。
大早上,闵筱冬身穿淡蓝衫和黑裤衣着得体地出了门,她是去猪肉铺买肉,碰到高兴的事,总是要吃点什么的。
清晨,闹哄哄的市集显得闷热也热闹,集市的一角红白相间的猪肉躺在屠桌上。猪肉铺老板斧刀劈肉,老秤秤肉,收钱找钱,动作娴熟。闵筱冬排在最后一个等着买肉。
排到的客人跟买肉老板说着自己要哪块,要多少。
“这,来两斤。”客人比划肥肉多的部分。
“好嘞!”
老板一刀下去,干脆利落。一双油手,迅速拿起肉勾上老秤,极为隐蔽的用手抬了一下秤杆。
“高高的,两斤多一点点,就两斤吧。”
卖肉老板一边说一遍抽出几根干枯的稻草,迅速把肉绑了好几圈,递给客人,客人付钱离开。每个客人的要求老板都操作熟练,有不少还是熟客。终于排到闵筱冬了。
“叔,我要一斤。”
卖肉老板砍下一块肥瘦相间上好的肉给闵筱冬,不过称,直接递给闵筱冬。
“来,这至少一斤半。”
“多了,多了,叔,我只要一斤。”
“这我送你的,你都多久没来买肉了,可是考上警校的女人,可不得了嘞,以后多照顾照顾。”
“吴老板突然这么热情,我还真是有点不习惯。”
“应该的,应该的。”
闵筱冬掏钱给卖肉老板,卖肉老板死活不要,老板殷勤之余透出油滑。闵筱冬提着肉往回家走。
闵筱冬回到家,家楼下有两块石墨,平常都是公用磨豆腐的。母亲正在磨豆腐,身穿熨烫平整的短衫黑裙,瘦,一张良善的面孔。洁白的渣浆沿着黑色的石磨流下,下面接着的木桶已经有大半桶了。母亲一边磨一边用小碗把泡透了的黄豆往石墨的洞眼里放。
“妈,我回来啦。”
母亲看着闵筱冬手里的肉,关心是肥的多还是瘦多。
“那吴老板还死活不肯收钱。”
母亲问,“怎么还不收钱呢?”
“这是要把过去缺斤少两的都补回来吧。”闵筱冬不忘挖苦下卖肉的吴老板。
“这都是听说你考上女警了,家里都亮堂了起来。”
闵筱冬还是有点担心,毕竟没有放榜呢,一切都有变数。
“也不知道哪传出去的,都还没出正式结果呢,来,我来,你歇会儿。”
闵筱冬放下肉过来帮母亲磨豆腐,母亲把黄豆往石墨的洞眼里放,不时地加点水。
闵筱冬考警校,这在当时就是个大新闻。凡是新闻就有热心的观众,而最热心的观众当属黄大妈。黄大妈比闵筱冬母女还关心考试的结果。她有点担心闵筱冬真的好上,考上的话就比她的闺女更高一截了。她就要收起在闵筱冬母亲面前的优越感。
弄堂口,黄大妈身穿浅绿本地衫。颇感兴奋地往闵筱冬家走。
闵筱冬帮母亲磨豆腐,脑门有点微汗,用手一抹,继续磨。母亲看她的样子教她。
“磨石磨要用巧力。”
“妈,这个很简单,我可以的。”
“转起来之后,让磨带着人走,就省力了。”母亲在旁边比划教她。
突然传来黄大妈的声音。
“筱冬,筱冬,放榜了,放榜了。”
闵筱冬停下手中的磨。
“怎么还提前放榜了,我还以为是下午呢。”闵筱冬略有迟疑。
邻居黄大妈走到了门口。
“我还想去帮你看看呢,可是我不识字。”黄大妈解释。
“妈,我去看看,马上就回来。”
闵筱冬起身往外跑。
“你慢点!吃完饭再去看吧。”母亲还想让她吃完饭再去,这时候闵筱冬已经跑出弄堂口了。
邻居黄大妈看着浸泡成水淋淋的大黄豆,用手划了划。
“家兰,你家筱冬考上了,得送块豆腐给我吃吃,多久都没闻到这豆香了。”
“哪的话,这么多年你从来没另眼看过我们。”
“那可不,咱们女人啊,要考个学是真难啊!你看我一直就很看好咱们筱冬,不过,要真当警察去了,女孩子砍砍杀杀的,你不担心呀?
“担心有什么用,孩子有孩子自己的想法。”
“外面的世界,都是力大为王,权大为狠。”黄大妈说。
“筱冬倒没想这么多,警察又不是上前线打仗,孩子喜欢的事就让她做呗。”
这时候外面的街道上一群警备司令部的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匆匆经过,气氛森严,像是有任务执行。周围的人都面露惧色,纷纷让开,小孩握紧大人的裤腿躲在后面。
“我是没你这么开明,你说差人怎么现在都叫警察了,还有女子警察,天下还姓爱新觉罗的时候想都不敢想,不过等筱冬当上警察,咱家的腰杆子也挺直了。”
黄大妈心里有点不平衡,但再怎么克制,还是会漏出了一两句风凉话。闵筱冬母亲没回应了。
学校门口的告示栏贴出民国警校拟招收第一批女子警察的录取名单,还有一些其他专业的招生入取名单,密密麻麻的人名,很多人围着告示栏在观看。闵筱冬伸长脖子看着录取栏的名单。从最后一名开始找自己的名字。两位身穿警服的男子也在走过来围观。一高一矮。
“女子无才便是德,怎么还让女人当警察?这谁想出来的缺德主意。”高警察说。
“上次我听到的是,酌情拟办警士之事宜,以备社稷之需。”矮警察回应。
两人看到闵筱冬正在看录取名单,走了过去。
“筱冬,怎么样?你排第几?”
“恭喜恭喜呀,你在我们单位当文员的日子总算到头啦。”
两位男警察一人一句。
闵筱冬疑惑地看着榜单,没看到自己的名字,心里一沉。没有说话,义愤填膺地转身离开了。
“看,考上了警校就是不一样,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了。”矮警察说。
两个警察看着女子警察录取名单一栏的十几个名字中没有闵筱冬的名字。落榜了!
闵筱冬恨自己为什么早上要去买猪肉?为什么还煞有介事地换了身衣服,为什么家里还要做豆腐?钱到了自己的口袋才算是自己的。录取书到了自己的手上再庆祝也不迟呀?等待出嫁的闺女妆都化好了新郎突然不来了,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闵筱冬没有立刻回家,就一直在街上晃荡,不敢看人的眼睛,好像每一双眼睛看着她都是在看一个笑话一样。在街上反复溜了不知道多少圈,直到肚子饿了回家。
回家发现母亲已经做好了饭菜,母亲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她跟母亲坐在餐桌前,新鲜豆腐已做成豆腐炒白菜,切成均匀的小滚刀块莴笋炒肉片,凉菜是莴笋叶用盐揉过滗去苦汁,调了点麻油。这莴笋的一荤一素是闵筱冬最爱吃的两个菜。母女两人都在为对方担心。
“妈,这还是拿爸的事情在欺负人呢。”
闵筱冬还是本能地怀疑此事和父亲有关。
“咱先吃饭,你爸的事情都过去十年了。”母亲说。
“连一份普通的考试都要限制嘛?”筱冬说。
母亲给筱冬碗里夹肉片。
“你也快吃,明天我要去问清楚。”筱冬说。
“行,是得去问问,妈支持你。”母亲说。
母女两人吃完饭,没有太多的话,闵筱冬想好了明天该找谁,晚上早早就睡了,也许睡着了时间也能过快一点。
次日晨,朝阳初升,晨鸟叽喳。
警局上班了,闵筱冬找到李局长,李局长一搭眼就知道找他什么意思。还没等闵筱冬张嘴他就使出了自己职业版的硬核微笑,边笑边说。
“筱冬啊,我知道你一直就很欣赏史狄赛威斯夫人,世界上第一个女子警察,刚好我们也在培养中国的女子警察,但这是我们第一次招收女警,成绩不是录取的唯一标准呀。”
“局长,成绩都不是录取标准了,那录取标准是什么?”闵筱冬隐忍的语气问李局长。
“标准呢,就是按具体规定来。”李局长不动声色,压低了声音,语气谦和又世故。
“那具体规定是什么?”
“规定都是上面的人定的呀。”
“那您的意思是这不由您说了算。”
“来,你先坐下,慢慢说。”
李局长示意闵筱冬坐下,闵筱冬坐下。大有不给个说法不走的气势。
“筱冬,你来咱们警局当文员也有2年多了,你也知道警察部门的特殊性,是得考虑到家庭因素的。”李局长开始对她落榜的事抽丝剥茧。
“那还是因为我爸的事情。”
“你父亲之前是禁烟官员,结果是抽大烟去世的,现在社会上对我们政府人员的批评声本来就多,所以呢,目前暂时还不是非常合适。”李局长说得有理有据。
“那当时就别让我去参加考试嘛,何况我爸的事情过去那么久了。闵筱冬有点愤懑。”
“考试是每个人的自由嘛,那谁管的了。”
“那这不是耍猴吗?”
“你现在在局里这份文员的工作挺好的,你要知道给女人谋得一份工作是非常难的!女警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门口敲门声。李局长招呼进来。秘书虚推开一点门缝,朝里先是望了望,看到闵筱冬在,停住了。
“没事,进来。”李局长说。
秘书终于略弓着背,恭敬地把手里的文件放到了局长桌上。
“筱冬,那你先回去,一会我再找你。”
闵筱冬不情愿地走了。
李局长拿起桌上的两份文件,看完第一份,而第二份看了一眼之后又扔到桌上,秘书递来的是一份禁烟文件。然后端起茶杯品茶,刚抿一口。
“这茶叶都什么味道了,换一杯换一杯!”
秘书赶紧重新沏茶。
“地方老爷们政令不通,下去怎么禁?”
李局长也束手无策,秘书会意了,秘书倒是慢条斯理,想必是带着应对方案来的。
“局长,您别生气,身子要紧,现在这时局,禁烟那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主人可以控制仆人的身体,但仆人了解主人。秘书不但了解局长的脾气,对文件的解读也常常不在局长之下,要不然这秘书怎么当呢。
李局长无奈地抿了口新茶又看了眼桌上的禁烟文件。等待秘书的开示。
“局长,鸦片烟税是地方军阀的重头税,军饷就靠烟税撑着,禁烟可以切断地方的经济来源,相当于是变相裁军。另外,涪陵烟毒极其泛滥,禁烟已是大趋势,可以获得民意。再有,您看川东军阀北伐后选边站,没有站到汪精卫那边。此时派人去禁烟,刚好看看地方对中央是真拥护呢?还是假拥护?一石三鸟!
“我还能不知道?”
“是是是,局长英明。”
李局长愁眉不展,秘书上前靠近李局长。
“局长是想要有个一石四鸟的法子。”
“接着说。”
秘书从包里拿出一包烟膏送给李局长。李局长收下。
“这是新到的烟膏,比上次的好。”
“一石四鸟,一石四鸟。”李局长默念了两遍,像是认可了。马上要用在闵筱冬的头上,秘书高兴了。
秘书走后,李局长安排闵筱冬跟他一起吃饭。
餐厅车马盈门,座无虚席。李局长和闵筱冬坐在靠窗的一个半开的小包间。桌上肴馔精致。咖喱牛肉丝,韭菜炒蟹粉,红烧卷心菜,生拌水芹菜。服务员端来名点炸龙须面。面抻得细如发丝,被油炸得两面焦黄,酥脆香甜。闵筱冬却毫无胃口,不知道李局长到底是要干嘛。
“局长,这是做什么?”
李局长示意闵筱冬先吃。
“筱冬,我特意又去请示了上面批准你女警录取的资格,这顿饭是专门给你送行!李局长慢慢解释。”
“通过了?”
闵筱冬喜出望外。
“非但通过,还要鼎力支持!自打革命以后,上面也一直强调提升女性的地位,尤其是在女性职业方面,这也就有了招收女警的计划,你又有这么优秀的成绩,我们当然要做个表率。”
“谢谢李局长,您有话就直说吧!”
闵筱冬还是不放心,知道李局长是没把话说干净。
“筱冬果然是聪明过人。时下烟毒泛滥,民不聊生!上面希望我们去涪陵禁烟,我想派你去,你看怎么样?”
原来是这样,闵筱冬犹豫了。
“成绩优秀再加上有警局的熏陶,以后你就是我这位置的有力竞争者。”
李局长说得很夸张。闵筱冬还是没有说话。
“当然,你也可以不去。女子警察也不是不让上,可以以后再考。”
把皮球再踢给闵筱冬。看你怎么办。李局长吃了口生拌水芹菜。
闵筱冬沉思片刻,如果不去的结果就是上不了警校,让人看笑话,老爹的事情更加说不清楚。
“去!”
闵筱冬表态了,语气有点决绝。
“果然是有胆识,我没看错,支持你,在当地碰到违法的该枪毙就枪毙!大胆干!上面支持我们。”李局长的语气很痛快,但给人的感觉是煽风点火还把自己置身事外的油滑。
闵筱冬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浓浓的茶,转身要走。一旦不纠结就会显得无所畏惧。
“筱冬,先吃点菜。”李局长示意不用这么着急。
“以后再吃吧!”闵筱冬离开出门了,留下局长和秘书两人看着这桌美食。
这就是秘书给李局长出的一石四鸟的主意,他们在办公室的时候就商量了。秘书告诉李局长,让闵筱冬去禁烟,不愿意去正好可以大大方方把她的录取资格给取消了。要是愿意去呢,还能回应提升女人地位的决策!禁烟的和被禁的都是鱼死网破。常凯申部署的各地禁烟,李局长落实了,落在了闵筱冬头上。
闵筱冬落寞地走在街道。把自己交出去,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呢?她看着街上的行人,不知不觉路过了猪肉铺,猪肉铺老板正在收摊,看到闵筱冬后又回到往日的嘴脸,自言自语起来。
“这母猪啊,还是用来下崽比较好……”
闵筱冬知道这话就是针对她,她听到后走向猪肉铺,老板有些紧张,筱冬掏出钱摁在案板上。
“公猪都是用来宰的,这是上次的钱。”
猪肉老板赶紧收下了钱,暗自嘲笑她,面子都是给狗吃的,说你两句就受不了,活该遭罪。
闵筱冬决定要去涪陵了,出发前夜收拾东西,母亲不情愿地递衣服。儿行千里母担忧。
“这明摆着就是故意刁难你。”
“妈,我知道。”
“知道你还不拒绝?”
“拒绝了就丢了这次当警察的机会,妈,你一直都很支持我,怎么这次又不让我去了。”
“现在这情况不是一份工作这么简单了。”母亲长叹一口气。
“涪陵民风彪悍,那些烟鬼烟贩都是亡命之徒。”
“妈,我会注意安全的。”
“你知道你爸是怎么死在那的吗?”
闵筱冬一愣。
“爸的事情就不要提了。”
“你爸不是他们嘴里的烟贩子和叛徒。”
“妈,我没有怪过爸,也不相信爸是烟贩子,但实际情况就是别人都拿这说事儿。”
“我还能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爸他一直想禁烟,最后命都禁没了,怎么会是叛徒反贼,只是你爸都斗不过的那伙人,你怎么斗得过呢?”
“妈,你意思,爸是被人害死的?闵筱冬对父亲的死打了个问号。”
母亲拿出父亲当年的死亡证明,上面写着全身发紫等死亡描述,母亲在一旁抽泣。
“妈,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爸和那些人斗的事情。”
“你去考警校我不拦你,但你去涪陵禁烟就不行。”
“爸的事情背后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反正你不能去。”
闵筱冬的心阴沉下去,无论母亲怎么说,她自己已经有了主意。
去涪陵那天是早上,她和母亲不辞而别。临走前她给母亲留了封信,告诉母亲,原谅她的不辞而别,警校是自己一直向往的,而且父亲的事情也很想去弄清楚。
早上一出门就是电闪雷鸣,倾盆大雨。
闵筱冬登上了去往涪陵的客船。轮船鸣笛,船动了,码头上其他妇孺老幼,一片离别的景象。岸上不远处,闵筱冬的母亲跑了过来,看到闵筱冬身穿青年女装站在船头看着岸上。江上舟摇,风雨萧萧。
“筱冬,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我可等着。”
闵筱冬听到母亲的声音由远及近,岸上的母亲,瘦弱的身子,灰白的头发,一阵心酸,眼泪汹涌而出。她狠心避开,独自走进了船舱。
雨中渡船逆流而上,船上还有一些其他乘客叽叽喳喳地聊天伴随小孩的哭闹。闵筱冬找船靠窗的位置,她看着江面烟波浩渺,陷入了沉思,身影显得赤诚又孤勇。
在船上已经忘了一共花了多少个小时,只记得天亮又天黑又再次天亮天黑,中途她晕船吐了三次。船快到的时候她抻了抻自己的筋骨,让自己精神了起来。
下船后,无人来接这位禁烟公署专员。
她上了一辆人力车,弹性的车轮,钢片弹簧悬挂装置,木制车厢,前有榱杆。车夫拉得很高兴。闵筱冬坐在人力车内,一路经过钟表铺,镜框铺,饭馆,镶牙馆,闵筱冬不时张望外面的街景。经过一家“逍遥村”烟馆。门口的对联是:一呼一吸精神爽,半吞半吐兴味长。
经过“蓬莱”烟馆。门口的对联是:去病增寿饭后一袋烟,守灯静养胜做活神仙。
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大多数人眼神迷离,形销骨立,身体羸弱,枯槁消瘦,紧握心事。
一位止牙痛中年商贩坐在长板凳上,面前站着一条小黑驴,黑驴背上搭一个钱搭子,写着“黑驴为记”。驴身上驮一个铜盘,铜盘里是几颗变黄的牙齿和一些玻璃药瓶。旁边坐着的商贩妻子在抽鸦片。有妇人来买药,丈夫收下银元,从玻璃药瓶里取了一些出来给妇人。
茶叶铺门口,一位药皂老商贩身边放一个铁盒子,铁盒子里是特制的药皂。说着就把面前的一年轻人的衣服死劲擦,衣服上的油渍慢慢消去。
药皂老商贩又喊着:擦擦擦,治癣,治脚丫巴,治一切想治的。我的药皂好,还真不好找,碰到我出街,你们运气好…..
药皂老商贩叫声奇特,动作滑稽,围观的人慢慢变多。
人力车拉着闵筱冬继续往前走,看到了另外一番景象,涪陵街道烟馆遍于廛市。“西园”“万宝楼”“同芳”“清芬堂”“四海升平楼”等等……烟林烟馆,望衡对宇。有醒目的上等烟馆,装修得富丽堂皇。
街上另一个车夫拉着人奔跑着,突然双腿发软,瘫倒在地,车上的客人顺势摔了个大马趴,客人就开始骂。闵筱冬刚好经过,看到此景。
“这都是瘾来了,还好我拉上您之前续了一口,不然浑身使不出力气。”车夫解释。
“这么多烟馆!”闵筱冬感叹初来涪陵的印象。
“小姐有所不知,烟馆就是加油站,谁干一天的活不都是为了那两口大烟。”车夫不知道闵筱冬此行就是来禁烟的。
“师傅,您知道上哪家能买到最上等的烟货?”闵筱冬有意试探。
“原来小姐是来买烟货的啊,怪不得穿着和本地人不一样,找米家,烟馆的货都是从他们家出。”车夫就是市井的字典,闵筱冬正打算询问米家更多消息。这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喊叫。
“抢东西了,抢东西了,抢东西了…….” 被抢路人喊。
闵筱冬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年轻小偷抢下一个小蓝包拔腿就跑,闵筱冬从腰间的布袋拿出几个钱给车夫,然后追了出去。
她追着小偷一路狂奔,越过包子铺。追到一条巷子口。又追到一个小区的后门,有几排跨栏式的木制围栏,小偷连滚带爬地翻了过去。闵筱冬手拿布袋,几个漂亮的跨栏姿势加一个跑酷动作就翻过了重重障碍。被抢路人也冲向围栏,瘦弱的身躯正中围栏,木板碎了一地。被抢路人又翻过第二重围栏,重重摔在了地上。
两人都有点累。
小偷靠在墙边气喘吁吁,闵筱冬突然出现,新的追逐开始。在窄巷的尽头,跑过土豆摊,小偷摸起几个土豆砸向闵筱冬,闵筱冬躲过再看,小偷已经不见了踪影,眼前又是一家烟馆。烟馆门口有副对联,字体刚劲有力。
上联:闻香下马。
下联:知味停车。
横匾上写着“烟云楼”。
“烟云楼”烟馆内有三十张红木梨花的烟榻,满目雕梁画栋,华丽异常,云石的桌子,楠木的椅子,沙发躺椅,陈设得富丽堂皇。墙上挂着名人书画,雅静风流。墙上挂的字:重帘不卷留香久,短笛无腔信口吹。
烟客满榻,横陈取乐。烟客们挥袖成云,喷口成雾,表情都闲适悠然。妙龄女郎在替烟客烧烟。烟榻上有枕头,薄毯子,白铜花脚盘的烟灯,云铜黄竹的烟枪,翡翠烟斗,烟钎,烟缸,精致的烟泡,每个烟榻中间都镶一大镜子。“老倌”躺在烟榻上把口一张,就有象牙烟嘴塞进口里,毫无费劲地吞云吐雾。专门的伙计负责拿烟,点灯伺候客人烧烟。
伙计做烟泡,手法熟练,把烟泡做成不同的形状,有宝塔型,佛肚脐,连珠炮,有的在一个大烟泡上连接几个小烟泡像“七星伴月”,最下面的大烟泡形状像莲蓬,上面的小烟泡像莲子,手艺精湛。
老倌”将烟泡焊在烟斗的小孔里,把烟钎抽出,然后把烟斗凑近烟灯,烟泡在灯火的灼烤下慢慢飘出轻烟,再通过烟枪把烟吸到腹中。
“今天没有“娘送女”? ”老倌开始了惯有的调戏。
“老爷,什么娘送女?”小姑娘没听懂。
“新来的?抽完烟,佐以茶水,闭目屏气。这就叫“娘送女”。薰燎心肺,茶水消火嘛。”老倌解释说。
烟馆女老板杨正舒看到后马上递上水果,老倌接过水果,吃了起来。杨正舒二十五岁,衣着得体,身穿新式咖啡色短袄。有一种书生侠气,坦荡又江湖。
“水果也可以是“娘送女”,不仅是“娘送女”,还是大娘送女,比茶更去火。”杨正舒打圆场。
“杨老板真会说话!”老倌看到杨老板亲自来打圆场气焰收敛了一些。
“见过这么多吃烟的,还算你比较体面。”杨正舒回应他。
“客气啦,外面传杨老板马上要去找你那玉树临风的对象了。什么时候我也能见见?”老倌把话题岔开了。
杨正舒听到老倌说到自己的对象,略有得意。
“我还以为杨老板看我们这些抽大烟的男人样,都看不上男人了。”
“哪的话,难不成我看上女人?”杨正舒说。
“哈哈哈。”一人一句,老倌只好以笑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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