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大概是博尔赫斯小说艺术的巅峰之作(不论他自己是否这样认为),故事的主体讲述了一个人渴望寻见永生者的城市,他如愿以偿并获得了永生;但是永恒的,怪诞的生命使他惊惧,他转而去寻求幸福的死亡。
博尔赫斯的表达言简意赅,时不时让人有平地惊雷之感,同时字里行间流露出对西方文学史的通透理解。除此之外,其小说还颇有哲学旨趣,这个系列的解读也主要是从哲学视角出发,对博尔赫斯的小说做一些微不足道的注解。
首先,我们留意永生之城的形象:
城市建筑在一块岩石的台地上。台地像是悬崖绝壁,和城墙一样难于攀登。我的努力全属徒劳:黑色的基础没有落脚之处,浑然一体的城墙找不到一扇门。
我顺着梯级下去,经过一串肮脏杂乱的巷道,来到一个幽暗得几乎看不清的圆形的大房间。这个地下室有九扇门;八扇通向一个骗人的迷宫,最终仍回到原来的房间;第九扇(经过另一个迷宫)通向第二个圆形房间,和第一个一模一样。我不清楚房间总数有多少;越是着急越是摸不到正路,房间也越来越多。四周一片怀有敌意的寂静;那些深邃的石头迷宫里只有来处不明的地下风的声息;一缕缕生锈的水悄悄地渗进岩缝。穿过地下室,穿过无休止的,自我复制的迷宫之后,“我” 终于来到了 “光辉灿烂” 的永生之城:
“这座宫殿是神建造的,”开始时我这么想。我察看了那些无人居住的地方,纠正了自己的想法:“建造宫殿的神已经死了。”我注意到宫殿的奇特之处,又说:“建造宫殿的神准是疯子。”我很清楚,讲这话时,我带着不可理解的、近乎内疚的责怪情绪,理性的恐怖多于感性的害怕。除了极其古老之外,它给人的印象是无休无止,难以容忍,复杂得到了荒唐的程度。
我进过迷宫,但是这座清晰的永生者之城吓到了我,使我反感。营造迷宫为的是迷惑人们,它的富于对称的建筑服从于这个目的。我还没有全部察看的宫殿建筑却没有目的。到处是此路不通的走廊、高不可及的窗户、通向斗室或者枯井的华丽的门户、梯级和扶手朝下反装的难以置信的楼梯。永生之城却与地下一般无二,其本身同样是一个无休止的,复杂得荒唐的迷宫。“营造迷宫是为了迷惑人们”——迷惑代表着虚妄的承诺,虚假的满足,因此它既引诱我,也暗示着 “我的一切努力均属徒劳”。
迷宫是知性的,知性的超越性在于,它每一次挣脱它的有限性,它的有限性都会重新出现——正如我在地下室里每走出一座迷宫,都会重新看见一座一般无二的迷宫,我的敌人从我的胜利中无限地,单调地产生出来。关于知性的超越性,黑格尔说:
它们(恶劣的无限者和自然的有限者)的过渡和超越的过程具有如下具体的形态……我们发现,这里有一个抽象的,始终不完整的超越,因为这个超越本身并没有被超越。这里有一个无限者,人们当然可以超越它,因为一个新的界限被设定下来,而它恰恰因此返回到有限者……在恶劣的无限性自身那里,有限者作为它的他者重新出现,因为这个无限者只能与另一个有限者相关联。由此可见,无限进展仅仅是一个不断重复的单调性,是有限者和无限者之间千篇一律的,无聊的交替……无限进展是那个统一体的外观,是表象津津乐道的东西;千篇一律的交替恒久地重复着,那个跨越界限而走向无限性的空虚躁动也恒久地重复着。知性在无限地复制和表象自身中惶惶不可终日,知性的超越性始终是不完善的超越性,因为这个超越本身(即对于有限性的无聊否定)并没有得到超越,这里所产生出来的无限性就是恶,一种无力收归自身的,空泛的广延——恰如无限增殖的迷宫和镜像,一个藏匿其中的神准是疯子。关于知性的,恶的无限性,黑格尔进一步说:
无限性包含着一个满足,即全部规定性和变化,全部限制连同应当本身,都已经经消失了,被扬弃了,只剩下有限者的无被设定下来……这样一来,无限者就返回到“与作为他者的有限者相对立”这一范畴;它的否定本性被设定为一个存在着的否定,随之被设定为最初的和直接的否定……这就是“非有限者”,一个具有否定规定性的存在……一个无规定的虚空……一个已规定的,本身即有限的无限者……一个彼岸世界,这个彼岸世界是不可能被触及的,因为它不应当被触及。因此,黑格尔意义上的恶的无限性仅仅是对于有限性的无内容的,空洞抽象的否定性,一个存在者的无,仅此而已。就其仅仅作为抽象的规定性而言,毋宁说其自身恰恰也是有限的。这个超感官的纯粹光明本身是不可能被触及的,所以 “我” 在到达永生者的城市前就已经死去:
我难以忍受地清晰地看到一座小型迷宫:中央有一坛子清水;我的眼睛看得很清楚,我的手几乎触摸到了,但是那些小径错综复杂,我知道在我到达之前我早就死了。到这里,我们已经发现了博尔赫斯的叙述中透出的一股子浓浓的消极虚无主义气息了,在恶的无限进展中,有限的事物,当下的时间却没有得到任何实质的发展,“任何限制连同应当本身都已经消失了”,曾经,“应当”是人心的理想,可能性的绽出是生存的旨趣所在,而现在,一切可能性已经预先得到完成,任何时间点都是绝对静止的。因为一切时间至少在永恒看来都已经过去。甚至我们认为正在发生的一切也不过是毫无新意的,不可挽留的回忆罢了:
所罗门说:普天之下并无新事。正如柏拉图阐述一切知识均为回忆;所罗门也有一句名言:一切新奇事物只是忘却。一切过去存在的,当下存在着的,将来存在的东西都会在永恒中毫发不爽地产生——永恒是所有定在,是绝对的中性词。永恒钟意每一个瞬间,换言之,在永恒中任何瞬间都不被铭记,都没有重量。永恒是无人性的,这片虚无缥缈的时空中,所留下的只是对存在本身的无限蔑视。这可怕的永恒,一切价值都将失落其中的令人晕眩的无声无光的黑洞,遗忘是唯一对付它的方法。所以博尔赫斯借荷马之口说:
那时,他缓缓露出惊异的神情,仿佛找到一件失去并忘怀多时的东西,含糊不清地说:“阿尔戈,尤利西斯的狗。”接着,仍旧不看着我说:“扔在粪堆里的狗。”
我们轻易地接受了现实,也许因为我们直觉感到什么都不是真实的。我问他对《奥德赛》还有何了解。也许希腊语对他比较困难,我不得不把问题重说一遍。
他说:“很少。比最差的游唱歌手还少。我最初创作《奥德赛》以来,已经过了一千一百年。“我” 在一场缓慢有力的雨中,在轻微的重力之雨中唤回了荷马,现在,关于永生者和永生之城的秘密明了了:
那天,一切都明朗了。穴居人就是永生者,那条多沙的小溪就是骑手寻找的河流。至于那座名声在外、已经传到恒河的城市,永生者们早在九个世纪前已经摧毁。他们用废墟的残砖断瓦在原先的地点盖起我察看过的那座荒唐的城市:像是戏谑的模仿或者老城的反面,也是奉献给那些操纵世界的非理性神道的寺庙,关于那些神道我们一无所知,只晓得他们同人毫无共同之处。那座建筑是永生者屈尊俯就的最后一个象征;标志着永生者认为一切努力均属徒劳,决定生活在思考和纯理论研究的一个阶段。他们建立了城市,把它抛在脑后,然后去住在洞穴里。他们冥思苦想,几乎不理会物质世界的存在。是的,穴居人就是永生者,它们没有名字,永恒的生命也抹去了它们之间的任何细小的差别,博尔赫斯形容这些人为 “食蛇而生的人”,以死蛇为食,这里也有一个典故,在尼采的哲学中,死蛇象征着消极的虚无主义,象征着在永恒轮回的时间观中,一切力的消散和遗忘。
在这里,有必要先比较一下黑格尔意义上的恶的无限性和尼采的永恒轮回。在前者那里,无限的机械性进展提供出一个一切可能性窒息的苍白前程,这也是博尔赫斯对永生的阐述:
永生是无足轻重的;除了人类之外,一切生物都能永生,因为它们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永生的意识是神明、可怕、莫测高深。我注意到尽管有种种宗教,这种信念却少之又少。古以色列人、基督徒和穆斯林都信永生之说,但是他们对第一世纪的崇敬证明他们只相信第一世纪,而把其余所有无穷无尽的年代用来对第一世纪进行褒贬。我认为印度斯坦某些宗教的轮回之说比较合理;那个轮子无始无终,每一生都是前生结出的果,种出后世的因,都不能决定全过程……永生者的共和国经过几世纪的熏陶,已经取得完美的容忍,甚至蔑视。它知道,在无限的期限里,所有的人都会遭遇各种各样的事情。由于过去或未来的善行,所有的人会得到一切应有的善报,由于过去或未来的劣迹,也会得到一切应有的恶报。正如赌博一样,奇数和偶数有趋于平衡的倾向,智与愚、贤与不肖也互相抵消,互相纠正,淳朴的《熙德之歌》也许是牧歌中的一个形容词或者赫拉克利特一行诗句所要求的抵消。转瞬即逝的思想从一幅无形的图画得到启发,可以开创一种隐秘的形式或者以它为终极。我知道有些人作恶多端,为的是在未来的世纪中得到好处,或者已经在过去的世纪里得到了好处……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问题,我们的全部行为都是无可指摘的,但也是无关紧要的。没有道德或精神价值可言。荷马创作了《奥德赛》;有了无限的时期,无限的情况和变化,不创作《奥德赛》是不可能的事。谁都不成其为谁,一个永生的人能成为所有的人。正如科尔纳里奥·阿格里帕那样,我是神,是英雄,是哲学家,是魔鬼,是世界,换一种简单明了的说法,我什么都不是。
永生者普遍受到因果报应毫发不爽的世界观的影响。首先,这种世界观使他们失去了怜悯之心。我提到小溪对岸的废弃的采石场;一个人从高处滚到坑底,口干舌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们过了七十年才扔下一根绳索。他们对自己的命运也不关心。对他们来说,身体像是一头驯顺的家畜,每个月只要赏赐它几小时睡眠、一点水和一块碎肉就够了。当然,别人是不想把我们沦为苦行僧的。没有比思考更复杂的享受了,因此我们乐此不倦。有时候,某种异乎寻常的刺激把我们带回物质世界。比如说,那天早上雨水唤起的古老的基本的欢乐。那种时刻很少很少;永生者都能达到绝对的平静;我记得我从没有见到一个永生者站立过;一只鸟在他怀里筑了窝。将博尔赫斯的话转译为黑格尔的表达即是:在无限的时间中,我可以是一切自然定在,换句话说,我什么也不是——因为我只能是我——人心的纯粹本质浸润在一切自然形式中而又保持自身,无欲无求,如是知性的超越性本身方能被超越。而在自然定在中左顾右盼,马不停蹄地转换着的意识,只能称之为动物性的意识,恰如书中的穴居人。
尼采的思考更进一步,他指出永恒不是单向度的,而是轮回。一切事情连同它的反面不单单注定成为过去,成为诸过去中无足轻重的一个句点,甚至是必将得到无数次重现,一切对错连同真理本身,都不过是转瞬即逝却又周而复始的泡沫罢了。这种修辞无疑具有更加显突的虚无主义气息。
与黑格尔相同的是,尼采也超越了存在的单调否定性(不光是存在的自然转变,也包括周而复始),发现了存在者的基本特征,即人心的本质,并成为自己,成为一个“大笑者”。
关于这个学说,这里摘录一些原文:
“站住!侏儒!”我说道,“有我就没有你!可是我是两人中的较强者——:你不懂得我的深渊似的思想!这个思想——你承受不了! ”——
“瞧这条门道!侏儒!”我接着说,“它有两面。有两条道路在这里会合:还没有任何人走到过它们的尽头。
身后的这条长路:它通向永恒。向前去的那条长路——它是另一个永恒。
这两条路背道而驰;它们正好碰头在一起——在门道这里,就是它们的相会之处。门道的名字写在上方:‘瞬间’。
可是如果有谁选择二者之一继续前行——越走越远,那么,侏儒,你以为这两条路会永远背道而驰吗?”——
“一切成直线的都是骗人的,”侏儒轻蔑地叽咕着,“一切真理都是曲线的,时间本身就是个圆周。”
“你这重压之魔啊!”我大怒地说道,“别这样轻易地说话!否则我要让你老蹲在你蹲着的地方,跛子,——我把你背得太高了!
你瞧这个瞬间!”我继续说下去,“从这个瞬间之门道,有一条漫长的永恒的路向后伸去:在我们背后有个永恒。
一切能走的,不是都该在这条路上已经走过一次了吗?一切能发生的,不是都该已有一次发生过、完成过、曾在这条路上走过去了么?
如果一切已经存在过,你这个侏儒对这个瞬间有什么看法呢?这个门道不也应该已经——存在过了吗?
一切事物不都是如此紧密结合着,为此,这个瞬间不也要把一切要来的事物向自己身边拉过来吗?因此——也把它自己拉住?
因为,一切能走者,也得在这条长长地伸出去的路上——必须再走一次!——
这个在月光下慢慢爬行的蜘蛛,这个月光本身,还有在门道上一同窃窃私语、谈说永恒事物的我和你——我们不是全应当已经存在过了么?
——而且再回来,走那条在我们面前伸出去的另一条路,在这条漫长的可怕的路上——我们不是必须永远回来么?——”
我这样说着,声音越说越轻:因为我害怕我自己的思想和私下的想法。这时,突然间,我听到一只狗在附近叫着。
我曾听到过一只狗如此叫过么?我的思想追忆起过去。是的!当我还是个孩子时,在遥远的儿童时代:
——当时我听到过一只狗这样叫。我也看到它,竖起全身的毛,仰起头,战战兢兢,在最沉寂的午夜,在狗也相信有鬼的午夜时分。
——于是唤起我的怜悯。正在那时,圆圆的月亮,死寂地,在屋子上空升起,它正好停在那里,一只圆圆的火球,——静静地停在平坦的屋顶上,好像停在别人家的私有地上。
当时,狗也为此感到害怕:因为狗也相信有小偷和鬼。当我又听到它如此叫时,又一次唤起我的怜悯。
现在侏儒到哪里去了?那个门道呢?那只蜘蛛呢?那一切窃窃私语呢?难道那是我的梦?我做梦做醒了没有?突然间我站在荒凉的悬崖之间,独自一人,凄凉地站在最凄凉的月光之下。
可是这儿躺着一个人!这儿!这只狗,跳着,竖起全身的毛,哀叫着——现在它看到我走来——于是它又叫起来,它大声叫着——我可曾见过一只狗如此大声呼救?
确实,我所见到的,这种样子是我从未见过的。我看到一个年轻的牧人,蜷缩着,哽咽着,颤抖着,面孔扭歪着,他的嘴里悬吊着一条粗大的黑蛇。
我曾见过在一个面孔上现出如此厉害的令人厌恶和苍白的恐怖吗?也许他曾经睡熟?于是这条蛇爬进他的喉咙里——它就在那里紧紧咬住。
我用手把那条蛇拖了又拖——徒然!我的手没有把喉咙里的蛇拖出来。这时从我内心里发出叫声:“咬吧!咬吧!
咬下它的头!咬吧!”——从我内心里发出如此的叫声,我的恐怖,我的憎恨,我的厌恶,我的怜悯,我的全部善意和恶意都从我的内心里以同一个叫声叫出来。——
这个牧人按照我叫出的劝告去咬了;他使劲地咬!他把蛇头吐出来,吐得很远——:并且跳起来。——
不再是个牧人,不再是个人——而是一个变容者,一个被光裹住的大笑者!世界上从没有过一个人像他那样大笑似地大笑过!
哦,我的弟兄们,我听到一阵大笑,这不是人的大笑,——这时,有一种渴望,一种永不熄灭的憧憬,在侵蚀我。
我对这种大笑的憧憬在侵蚀我:哦,要我还活下去,我怎样受得了!但现在就死,我又怎会受得了!——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侏儒,这个油腔滑调的虚无主义者,在他看来,永恒的时间里,一切都属虚幻,“一切真理都是曲线”——亦即一切真理都是非真理,时间是一种无足轻重的物质,思想的重压就这样被侏儒暗渡陈仓了。这也与许多后来的哲学家,那些不把轮回思想看作是尼采的重要思想的哲学家的论调相似:强力意志是存在者的基本特征,那么强力意志本身是什么呢?答曰:永恒轮回。如此一来,这个命题本身在形式逻辑的范畴里似乎就是矛盾的,因为强力意志意味着存在者的诸多可能性的生成,换言之,是存在者的自我超越的意志,是生成之意志;但是与此同时,轮回思想恰恰又是反能量,反生成的,因为在轮回的时间观中,一切生成都要返回到自身,都要返回到尚未生成中去,轮回的河流是静止的河流,如此一来,轮回思想似乎是在否定存在者的本质,是极端虚无主义的。
但是,查拉图斯特拉仍旧要言说,而且是不只一次地言说轮回思想,甚至自称为轮回思想的导师。由此可知,侏儒并未把握住永恒轮回这一谜团,而只是找到了一个轻松的答案。
事实上,在对黑格尔思想的了解中我们早已学会一种新的视角:一个反命题的存在实质上并不构成对原命题的否定,以辩证的思维来看,扬弃(独立性的否定性)中包含的毋宁是对于原命题的肯定。轮回学说并不直接否定强力意志,以一种非常黑格尔式的语法来表述恰恰是:强力意志通过思考轮回学说,才能达到它的真理,才能扬弃它的片面性,达到它的存在和非存在。
可见,侏儒并未理解查氏深渊般的思想——思想愈是深邃,就愈要深深扎入生存的困境之中,换言之,就愈要扎入生存的否命题,扎入生命的反能量之中——在那个 “最沉寂的午夜”,虚无主义的死蛇死死地缠住了查氏,“咬吧,咬吧,咬断蛇头!”,是的,决断的时刻到了,最沉痛的考验带来最强力的决断,只有在瞬间的决断中,只有在激情中,在一种 “永不熄灭的憧憬” 中,才能真正地克服虚无主义,才能成为一个 “大笑者”。对此,海德格尔评注:
因此,如果人们仅仅设想“一切都在绕圈子”,那么,就还没有思考相同者永恒轮回的思想。当恩斯特·贝尔特拉姆在其讨论尼采的著作中把轮回学说称为一个“迷惑和愚弄人心的疯狂神秘”时,他引用了歌德的一个箴言,把后者当作一个警告,亦即把它当作一个可以压倒永恒轮回思想的优越洞识。歌德的这个箴言说:“人们了解得越多,知道得越多,就越能认识到,一切都在绕圈子”。这正是侏儒所思考的循环思想。而按查拉图斯特拉的话来说,这个侏儒是弄得太轻松了,因为他恰恰没有对尼采的这个宏伟思想作出思考。
当事情变得严峻和凶险时,当牧人不得不咬掉黑色的蛇头时,侏儒逃之夭夭了。侏儒对下面这一点一无所知:真正知道这个圆环中的圆环,恰恰意味着首先并且不断地克服在这个学说中表达出来的那个黑色可怕的东西,那就是:如果一切都在轮回,那么,一切决断、一切努力和力求向上的意愿,就都是无关紧要的了;如果一切都在兜圈子,那就没有什么是值得的了;于是,从这个学说中就只会得出厌倦,最后就会得出对生活的否定。看起来,甚至他的动物们,虽然有关于存在之圆环的美言,但根本上也高蹈于本质性的东西之上,滑离于本质性的东西。甚至他的动物们似乎也意愿像人一样行事:它们与侏儒一样跑掉了,或者,它们只是旁观和描写在转动时发生的一切事情。它们蹲坐在存在者面前,“注视着”存在者的永恒变化,并且用最美好的比喻加以描写。它们想不到,在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关于存在者整体的真正思想中必须得到思考的是什么——这种思想乃是一种起于困境的呼叫。
何以这个学说变成了老调子?因为那个垂死的东西逃之夭夭了,破碎了;因为一切毁灭和一切否定、一切大逆不道和最凶恶的东西虽然得到了承认,但从根本上看,它们还是被把握为那种同样又在循环运动中消失的东西,以至于一切都将以不同方式重新到来,一切都将变得更美好。因此,一切都被带入一种持续的平衡之中。这种平衡使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冲突被平整为单纯的轮流交替。而且这样一来,人们就有了一个对于整体的舒适公式,自己就从任何决断中脱身了。
何以侏儒过于轻率地对待了那个关于出入口和两条小道的比喻的解说呢?查拉图斯特拉用一个重复的要求对答案作了提示:“看哪,这个出入口本身——这个瞬间!”这个提示是什么意思呢?侏儒只是看着两条通向无限的小道,他只是凭空臆想:要是两条道路消失于无穷(“永恒”),那它们就会在那里相遇;进而,由于这个循环自发地闭合于那远离于我的无限之境,所以,一切轮回者也就会在平衡的单纯轮流交替中鱼贯而出,并且这就样穿过这个出入口。侏儒根本理解不了查拉图斯特拉以十分令人奇怪的方式道出的东西:在出入口,两条小道“碰在一起了”。 就像时间本身所显示的那样,当一切都只是相互跟随着鱼贯而出时,这两条小道又如何会碰个正着呢?因为在时间中,“尚未现在”变成现在,而现在也已经是一个“不再现在”,如此不断地进行下去。这两条小道,将来与过去,根本就不会碰在一起,而是相继相随而来。
不过,这里还是有一种碰撞。当然,只有对于一个并非旁观者,而本身就是瞬间的人来说,才会有一种碰撞;这个人的行动深入到将来,又不让过去消失,而倒是同时把过去接受和肯定下来。谁若处于瞬间之中,他就具有双重方向:对他来说,过去与将来是彼此相对地行进的。谁若处于瞬间之中,他就会让相对而行者本身达到碰撞,但又并不让它们静止下来,因为他展开和经受着被发送者与被一道给予者的冲突。看到这个瞬间,这意思就是说:置身于这个瞬间之中。但侏儒却守在外面,蹲坐于一旁。
就对永恒轮回思想的正确思考而言,所有这一切说出了什么呢?它说出了这样一个本质要义:将来生成的东西恰恰就是一个要决断的实事,因为这个圆环并没有终止于无限之境的某个地方,而倒是在作为冲突中心的瞬间中有其百折不挠的联合;轮回之物——如果它要轮回的话——取决于瞬间,取决于那种力量,后者要克服在瞬间中对抵触者不满的东西。永恒轮回学说中最沉重和最本真的东西就是:永恒在瞬间中存在,瞬间不是稍纵即逝的现在,不是对一个旁观者来说仅仅倏忽而过的一刹那,而是将来与过去的碰撞。在这种碰撞中,瞬间得以达到自身。瞬间决定着一切如何轮回。而这个最沉重的东西就是必须被把握的最伟大的东西,它对小人们来说始终是锁闭着的。不过,小人们也存在着,他们作为存在者也总是轮回着。他们是清除不掉的,他们归属于那个大逆不道和黑暗阴险的东西一边。若要思考存在者整体,那就必须同时肯定这个东西。这一点使查拉图斯特拉感到毛骨悚然。在侏儒看来,永恒轮回的思想无非意味着,瞬间/当下飘散于永恒之中,而在查拉图斯特拉看来恰恰相反,永恒于瞬间中生成。存在者的意志克服了反能量,而非相反。看似相同的表达,其旨趣却截然相反:
事实上这些话语和语调是“永远离异者之间的彩虹和假桥”。在对话指出最相似之物的地方,听起来仿佛说的是同一者,其实是撒了一个最美丽的谎:“因为最微小的裂缝最难消除”。永恒于瞬间生成,因为瞬间不再是飘逝的现在,而是将来与过去的碰撞,只有在碰撞中所产生的重力才能决定一切将会如何轮回。最遥远的将来就是死亡,所以正是死亡使得人们变得聪慧,博尔赫斯说:
死亡(或它的隐喻)使人们变得聪明而忧伤。他们为自己朝露般的状况感到震惊;他们的每一举动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每一张脸庞都会像梦中所见那样模糊消失。在凡夫俗子中间,一切都有无法挽回、覆水难收的意味。与此相反,在永生者之间,每一个举动(以及每一个思想)都是在遥远的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举动和思想的回声,或者是将在未来屡屡重复的举动和思想的准确的预兆。经过无数面镜子的反照,事物的映像不会消失。任何事情不可能只发生一次,不可能令人惋惜地转瞬即逝。对于永生者来说,没有挽歌式的、庄严隆重的东西。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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